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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艺·书
王一棰
文 王一棰
图 詹 詹
壹
河面水光盈盈,不时荡漾起波纹,一圈圈朝四周扩散。突然,一根青竹竿直插入一个将生未生的涟漪中心,疾如闪电。随即打横轻挑,一条银光闪闪、尺把长的鲢鱼飞出水面,在半空中画过一道弧线,重重地摔在小船甲板上,
鱼儿蹦蹦跳跳,青帕包头的船娘弯下腰,揪着它尾巴塞入竹篓:
这时候炊烟袅袅升起,通红的朝阳穿透晨雾,河里的船、岸上的人家,都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:
“好俊的身手,再来一个,三娘:”闲人们纷纷喝彩,
三娘好似没听见,自顾自手横青竹竿,两条长腿鱼J鹰般稳稳站定,眼神在河面上逡巡,比鱼钩更锐利:很快她又是反手一竿子,连头也不回,挑上来一尾白鳞鱼,不多时,鱼篓装得满满当当,女人手撑竹篙,朝码头驶去
这是秦淮河每天早上的一景。三娘姓徐,老家在安徽滁州,几年前来金陵讨生活。大都市的鱼,自然要比乡下价钱贵一些、销量大一些。她那独特的捕鱼手法,除吸引看客之外,也使得酒店老饭们乐意优先收购
码头旁一棵垂柳下,秀才杨信之注视着三娘剪纸般的侧影,摇摇头喟然叹息:“这就是欧阳文忠公所说的‘唯手熟尔’?”
秀才呢,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,读了些书,识得些字,自我感觉是相当良好的,司又尚示中兴,心里的自卑往往转化成怀才不遇之感。所以,杨信之说这话的时候,其实着表演的姿态,三分自得、三分骄傲、三分抑郁;我的寂寞你们不懂啊,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。
可没想到,身后冒出一个清亮的声音;“杨公子的书法也仅仅是手熟?”
杨信之一惊,回头看去,只见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儿坐在豆浆摊上,好奇地打量自己。他实在太过俊俏,以至于一望就知是女扮男装
“公子谬赞,书法之道,却与寻常手艺不同。”
“哦,有何不同?”男装女孩越发感兴趣了。
“最初,我拜在陈鲁直门下学书,先学欧阳询,再学颜柳,又学王氏兄弟,连换诸多名家,却总形似而神舁:陈公嫌弃我鲁钝,逐我出门。那天是大年三十,天上飘着鹅毛大雪,我自小父母双亡,全靠街坊们接济长人,此刻竟无处可去。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我心中悲愤莫名,一股热血涌上来,当即捡了根枯枝在雪中随手写字,未加思索一气呵成,竟是颜真卿的杰作《颜勤礼碑》。随即我心中又涌动着柳少师的壮志难酬、沉郁幽深,写下《金刚经》。然后是蔡中郎、钟太傅、赵子昂……一个个名家写下来,一面写,雪一面落,覆盖住前面的字迹。最终,所有的字都湮没在一片洁白里。我抬起头,天已经亮了。”
四周鸦雀无声,除了男装女孩外,卖鸡毛菜的、炸油条的、在岸边刷马桶的,许许多多人都被感动了。杨信之眼眶微微湿润,眺望秦淮河面水天交接处,感叹道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!”
半晌,男装女孩击桌赞叹:“妙哉,天人合一,寓心于技,杨公子悟矣。”
杨信之拱了拱手,道一声“幸会”,潇洒地扬长而去。
贰
“你是写字的杨秀才?”
女人站在院子里,粗布衣、茅草鞋,手提黄竹篓。她的头发草草绾了个髻,耳朵后头发乱糟糟地散着,皮肤黝黑,裤腿挽起,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腿,赤脚上生着厚厚的老茧。一阵微风拂过,杨信之仿佛闻到了初春河水的味道。
“在下姓杨,会写几个字。请问大姐有何贵干?”
“我要写信。”
城中原有替人写信的,在南城门市集上,老童生孔大头专干这营生,一文钱一页纸。杨信之书法冠绝江南,钟王颜柳无一不精,尤其擅长赵氏行楷,几可乱真,平日里等闲人想求一字而不可得。
“大姐请进,不知想写什么?”
三娘走进书房,急匆匆地道:“你先把纸笔拿出来我再讲,免得你记性不够用,一会儿忘掉。”
杨信之今天的脾气格外好,乖乖拿出一张珍藏的、价值三十文的素花竹叶笺,研好五两银子一锭的南唐松烟墨,提笔等侯。
“爹,娘,我这几日赚了两干二百九十一文钱,请梁大叔带回去,给他二十三文跑腿费,完了——”三娘说毕,略顿一顿,又补充道,“‘完了’两个字不要写进去。”
杨信之强忍笑意,沉吟着该如何下笔。书法,不单单是把每一个字写得漂亮,更要讲究布局章法。尽管只是替目不识丁的渔娘写家信,他也不愿意敷衍了事。
三娘紧紧盯住杨信之的手,眼神像带着钩子。杨秀才曾当着多少文豪王侯的面挥洒自如,此刻心里却没来由地一跳,一滴墨从饱满的笔尖坠落在淡青色的小笺上,慢慢洇散开来。
“哧——”杨信之似乎听见三娘发出嘲笑,抬头看看,那张略染风霜的脸如茶碗里的水,清澈平静。他重新换一张纸,挥毫写道:“父亲、母亲大人台鉴,小女于金陵畋渔,日夜不敢稍懈,略得积蓄两贯二百九十一钱。今请梁叔代返,可赠其茶资廿三文。万福。女儿顿首叩安。”
这封信写得既文雅又诚挚,小楷也工整端庄,秀才对自己的字非常满意。
不料,三娘拿起信纸看了看,提出质疑:“你是按照我说的写的吗?莫欺我不识字,这字数全然不对,多出好些。”
“我帮你换用了比较文雅的词句。”
“谁要你换,我们乡下人懂个屁文雅!我爹娘又不识字,书信要请镇上药铺的胡掌柜念。”
杨信之碰了一鼻子灰,好生没趣,只得讪讪地取出第三张纸。
待他写完,三娘小心数了两遍,确认是三十二个字.才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:“他们说你的字比孔大头好,多给你一倍。”
咦,给这么多呀?杨信之喜出望外,感动得快要哭出来:“大姐客气啦,举手之劳,算免费送你。”
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岂能平白无故领男人的情!”
一向机灵风趣、嘴皮子利索的杨信之居然无话可说了。他搔搔头,瞥见鱼篓里扑腾跳动的鱼,便打圆场道:“要不你给我一尾鱼顶账吧。”
“呵呵呵,”三娘鄙夷地笑,“我说呢,你这家伙怎么假装善人,原来心眼更多。我这鲥鱼有两斤重,拿到太白楼怕不止卖三百钱,却送给你抵两文钱的账?”
鱼篓是收口的,杨信之根本没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,只道是草鲢之类,哪想到会是昂贵的鲥鱼。
三娘“哼”一声,将两文铜板扔在桌子上,昂首走出书房。到了门外,又站定脚步,嘴里迸出三个字:“吹牛皮。”
杨信之隔着窗户问:“大姐何意?”
“今早你在码头边吹大话,我不懂写字,可会挑鱼。要做好一件事,须得凝住神、调匀气,心到、眼到、手到,哪有闲工夫想三想四的,还说什么狗屁郎中大夫。”
杨信之再也忍耐不住,哈哈大笑起来,好一会儿才板起脸佯怒道:“读书人的事,你一个渔娘懂什么?”说着推开窗,却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,三娘早已经离去。
仨
世事难料。当天晚上,杨信之真吃到鲥鱼了。
夕阳的斜晖映照着秦淮河畔,从卜府天水阁正一堂凭栏眺望,江南贡院建筑群的琉璃顶闪闪发光,朱雀桥如沉醉的美人横卧于清波上,人流、小舟、画舫穿梭不停,一曲琵琶唱响纸醉金迷的金陵夜。
“桨声灯影中,谁记得乌衣残巷、王谢风流?这六朝古都兴了亡、亡了兴,只有秦淮河永远不变啊!”卜居安感慨不已。
作为前内阁首席大学士兼礼部尚书、儒林领袖、天下第一藏书楼天水阁的主人,讲起话来自然是极文雅、句句带典的,当此美景,也是必须要发思吉之幽情的。今天下午他邀请杨信之过府叙茶,从未时半一直聊到酉时初,喝干了茶又摆上酒席,迟迟未进正题。
杨信之一点儿也不着急,陪着老先生慢悠悠唠嗑,哼哼哈哈。读书人么,说话就应该这样。那些上来就喊“大哥,我昨晚赌输了没钱买米了,借两贯使使”的莽汉,是绝对会被瞧不起的。
“自熙和二年来,全赖朝廷行善政,方有今日天下之安定、秦淮两岸之繁华。”杨信之巧妙地大拍马屁。卜居安于熙和二年组阁,变法改良,打击豪绅,扶农兴商,直到去年才告老还乡。
前阁老矜持地一笑,拈须谦逊道:“圣上英明,上下官员团结一心,这是自然。”
“是啊,万岁圣明古今罕有,文成武德泽被四海。”杨信之连连点头。
“呵呵,今上马上得天下,平定乱世,武德当之无愧;至于文成,日前下谕旨修订《古今图书总汇》,堪称盛举。”
“可不是吗,文坛盛举、千古佳话呀!”杨信之大声喝彩,心里却想,老东西,终于沉不住气,要说正题了吗?
这件事在酒馆茶肆中已传得沸沸扬扬。朝廷打算修一部人辞典,将古往今来所有的图书都包纳在内,并发布通告说,请民间藏书者贡献书籍,供翰林院编纂,并郑重承诺,官家决不得占私人财产,书籍抄录完毕后会归还主人,而且对于捐献数量多、品种优者,将赐皇上亲笔题词的《古今图书总汇》一套。
天下图书人全,再加上万岁爷的亲笔签名,哪位爱书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?最近一段时间,江南士林都在热议此事,不少人跃跃欲试。然而,到曰前为止,称得上珍本的书籍,学政衙门还没收到一部。
卜居安叹一口气,面无表情地继续道:“这原是好事,可弘扬学风,以利天下:天水阁名声在外,老夫又曾担任礼部尚书一职,自然要做出表率:我已上书朝廷,愿捐献全部书籍,大约两个月后,礼部将派人来清点库存,运往京城。”
说到这里,他站起身,亲手提酒壶为杨秀才斟满酒杯。
礼下于人,必有所求,这个道理杨信之是明白的。卜居安也是著名的书法大家,天水阁收藏着数百件墨宝真迹,爱书人懂爱书人,他老人家心里在打什么算盘,杨信之再清楚不过。
杨信之沉思不语,手里把玩着小酒杯,晚风中摇曳的烛火投影在他脸上,忽明忽暗。卜居安也不开腔,静静等候。
许久,杨信之下定决心,抬起头道:“久闻天水阁藏有冯承素摹本的《兰亭序》,学生常思慕之,然未敢轻易开口相求,可惜从今往后再不得一见。”
卜居安松一口气,两只浑浊的三角眼陡然间精光电闪又旋即消逝。他看着年轻的后生,意味深长地说:“宝剑赠英雄,名曲待知音。杨公子的书艺独步当今,若好帖得不到你的欣赏,也会感到寂寞吧。自今日起,天水阁随你出入,除冯本《兰亭序》外,其他名家的碑帖亦可任意观看。”
“多谢卜公美意。”
“对了,杨公子如此高才,上次乡试怎会失手?料想是主考官昏庸无能。来,老夫敬你一杯,祝来年高中头名。”
“承蒙卜公青眼,学生敢不效力?”
一老一少站起来碰杯,仰首饮尽,相视而笑。到这里,交易算完成了,读书人废话多,关键所在却点到即止,说多了、说透了,就没意思了。
卜居安笑呵呵地夹起一块鲥鱼肚放到杨信之碗里:“尝尝看,这是从嘉善坊码头徐三娘处买来的,据说她捕鱼不用钩网,青竹竿一挑便中,鱼分毫无伤,味道特别鲜美。”
“是啊,那三娘还算个美人呢,肌肤紧致,人送外号‘黑牡丹’。”杨信之轻薄地眨眨服,卜居安跟着吃吃地笑起来。在官场上和在江湖上一样,男人们总要通过点评女人来表示彼此不是外人,是最要好的兄弟。
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,卜居安亲自送杨信之出府门,途经中庭时,杨信之看到一片绿色裙裾在太湖石后一闪而过。
肆
第二天,杨信之便去卜府天水阁观赏字帖,看到会心处,便挥毫泼墨,描摹临写。他本精通赵体和钟王小楷,另颜体易学,但凡练过书法的人都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,因此,许多帖子都被他复写得惟妙惟肖,与原作一般无二。
这些日子里,三娘也隔三岔五来写书信。他兴之所至,操起刚练过的字体写,从欧颜柳赵到汉隶魏碑,以至于张旭怀素的狂草,全不管收信人能否看懂。
三娘不识字,默不作声在旁边看,只在他写狂草时才气冲冲地提出抗议:“酸秀才,你把数字写清楚些,那都是老娘辛苦挣来的血汗钱!”
“哦,原来你认识一二三四五呀。”杨信之取笑。
三娘狠狠瞪他一眼,将两枚铜钱摔在书案上,提着竹竿鱼篓大踏步离去。
然而,有一个帖子杨信之始终有心无力,那就是号称“天下第一行书”,书圣王羲之所书的《兰亭序)。
当然,那并非原本。
贞观年间,《兰亭序》流传到辩才和尚手中,唐太宗听说后派入索要,和尚坚称没有。太宗无奈,派御史萧翼出马。萧翼在书法上造诣很深,伺机接近辩才,与其成为好友。一次,他故意拿王羲之的一些字帖吹嘘,辩才不服气道:“你这几本不错,但还称不上顶尖绝佳。”说着忍不住拿出《兰亭序》炫耀,结果萧翼立刻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,将其夺走。唐太宗对《兰亭序》爱若至宝,死后带入陵墓,从此真迹在人间消失。世间所流传的皆为摹本,有虞世南本、欧阳询本等,其中公认最好最神似的是冯承素本,珍贵程度不下于原作。
眼看着礼部进驻天水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杨信之不免焦躁,他每日里茶饭不思,连走路睡觉都在心中默写《兰亭序》,却总难得其神髓。有时候写得忘我,晚上便不回家,歇在卜府。
这一晚,杨信之身体躺在床上,心却飘浮在虚空中没个着落,《兰亭序》书帖上的一个个字好像从纸面上走下来,横七竖八地在眼前跳舞。他只觉思绪混乱不堪,头疼欲裂,于是披衣而起,走出客房,沿小路散步:
天水阁藏书数万册,实际上有六座建筑,坐落于卜府东北角,被高墙围起。再外面则紧邻秦淮河,此刻,墙外隐隐有桨声摇动。
奇怪,凌晨时分还有人在河上行船?杨信之疑惑不解。他转过拐角,走向后墙根,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,前方树丛中恍惚闪过些黑影。
“什么人?出来!”他大喝。
对面稍微寂静,随即娇柔清脆的声音响起:“杨公子勿惊,是小女。”
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,伴随着扑鼻香风。今晚的月亮很白,星星很亮,杨信之看得很清楚,原来是卜居安的长孙女,卜绣云。他这些日子常出入卜府,偶尔在路上遇见过她几次。
这个女孩,也就是在码头边豆浆摊上女扮男装的假公子。才子佳人的故事,总应当这样上演。
“我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卜绣云小声说,低头不敢看眼前的人。她的脸红红的,几乎能让人感觉到它的温度。
可是,刚才的黑影并非单个儿,况且现在已敲过三更,再怎么睡不着,一个大家闺秀也不至于甩掉丫环独自跑到树丛里。不过,在这个美丽的春日夜晚,面对着美丽的人儿,何必说煞风景的话呢。
“哦,小生失礼了。”杨信之若无其事地道歉,转身走开
“等等,杨公子。”
卜绣云追上来,与杨信之肩并肩:午夜空旷,宅院中青瓦白墙高耸,越发将小路衬托得漫长而幽深,青石板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缓步向前移动,四月的风吹来紫丁香的沉郁和湿润。
“我很喜欢你的字,那天你在码头边讲得真好。”
面对少女天真崇拜的目光,杨信之倒不好意思再欺瞒下去:“哈哈,其实那是开玩笑的,写字时要全袖贯注,眼中只有横竖撇捺,难以分心去想别的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杨信之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女人。她粗野,不识字,却能把青竹竿耍得那样轻灵、通神。那时候,他每天早早起床,沿河边散步,从夫子庙走到永安寺,然后站在桥边柳树下看三娘捕鱼。他觉得,那女人的一静一动间,横、挑、抹、甩、勾,仿佛青竹竿就是毛笔,蕴含着奇妙的节奏,与书法相合。他总是看得怔怔出神,神游物外。单纯论技术,也许她就是渔娘中的王羲之,自己比不上她。
“是吗?可大家都说字如其人。”卜绣云扑闪着眼睛,不相信。
杨信之想说,秦桧、蔡京的字也好得很呢,转念又不愿意扫兴,欣然一笑:“你看过多少我写的字?”
“好多呀,《晴雪堂法帖》、《三十三剑客列传》、《东坡诗抄》……对了,还记得三个月前刘府丞找你写的扇面吗,他是我的远房表哥,是我让他去求的。”
“呵呵,原来是你,怪不得他拿来一把粉红色素绢团扇。当时我还蛮奇怪的,他尚未娶亲,却是替哪家女眷索要?”
卜绣云面颊微红,一直晕染到耳垂、脖子根,向下延伸……害羞,是一种很萌,同时又很危险的姿态,它会使气氛暖昧,让本来很正常的关系变得微妙。男人,都会喜欢女孩子那一抹娇羞吧。
两人不再说话,无言地走,长长的甬道,终于到了尽头。
卜绣云站定。
“我就住在那里。”她手指旁边的小院子,疏竹零落,掩映着红木小楼,“每天早上我在楼头梳妆,可以望见秦淮河。”
杨信之避开少女的目光:“晚安。”
卜绣云却没有告辞的意思,扶住门扉犹豫着问:“听说你在临摹<兰亭序》,不太顺利?”
“是的,王右军的技艺,远非我所能企及。”
“有很多大书法家临摹过《兰亭序》,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等等,论水平他们都胜过冯承素,可为什么冯本最佳?我依然觉得你在码头边所言有道理,可能《兰亭序>中有某种境界,是大多数人领会不到的。”
虽说她有些想当然,却也真有那么几分意思。杨信之不由点头:“或许你说得对。”
卜绣云嫣然一笑,深深看他一眼:“其实……如果写不出来就算了……我回去了!”
说罢,她的身影消失在小门后。
那一刻,不知为何,杨信之竟觉得,少女眼中仿佛纠缠着矛盾、凄婉和决绝,如生死线前面对面的永诀。
伍
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江南的春天,常常笼罩在烟雨蒙眬中。下雨天最适合睡懒觉,杨秀才的美梦,却被越来越急的敲门声唤醒。
三娘站在雨地里,蓑衣斗笠,水滴滴答答往下流。
“喂,你一个劲儿敲个鬼啊,大雨天的,明天再写不成吗!”杨信之打着哈欠,趿拉着木屐,不耐烦地说。
三娘少见地没回嘴,只低声道:“我明天要回老家。”
然后,停顿一会儿,又道:“可能不再回来了。”
杨信之默然。雨敲在屋檐上,敲在槐树和水井盖上,敲在天井里生满青苔的方砖上,汇成细流,潺潺淌向低洼处。
“请进。”
两人走人书房,杨信之收起油纸伞,问:“你想写什么?”
三娘掏出一锭足有二十两的银子放到桌上:“谢谢你替我写了那么多封信,其实我知道你的字值钱,不轻易给人写。”
杨信之想了想,拿起银子送回去:“不必,如果你真想谢我,邪就帮我一个忙。”
“什么忙?”
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,先说你要写的信吧。”
三娘迟疑了一下,接回银子。当时,两个人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交会。
“娘,爹,这些天我打渔卖了两干一百五十五文钱,请周大哥带给你们……”
每次三娘的信都大同小异,赚了多少钱,请某某某带回,云云。杨信之方要落笔,忽然间想起——既然你明天要回老家,又何必再来找我写这封信?
但他没有问,也许女人在期待他问,但他不想问。有些话,且憋在肚子里吧。
他一气呵成,只不过这回有点儿小差异,数字用了大写的“壹贰叁肆伍”。三娘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,诧异道:“这是什么?”
“大写的数字,感觉在整体布局上比较搭配,书呆子冒酸气,见笑了。”杨信之笑道。
三娘便不再说话,接过信封掖人怀中,转身离开。杨信之送她出院子,注视她在斜风冷雨中走到十几丈外的河埠头,拾阶而下。埠头边停泊着一艘小渔船,三娘轻盈地眺上甲板,撑竹篙划向河心。
雨中的视野特别短,所以,白茫茫的河面上,三娘和她的船很快就看不见了。
杨信之回到书房,浑身一下轻松起来,像是挣脱了多日来时时压在心头的重负。
卜绣云说得对也不对,他写不出《兰亭序》确实与技艺无关,但并非境界达不到,而是心中有东西放不下。《兰亭序》的妙处与其他名帖不同,正在于内容同书法的完美结合。《兰亭序》讲的是“生死之大事”,若缺少“清风出袖、明月入怀”的胸襟,又怎写得出、写得好?
据说,王羲之带醉写毕《兰亭序》,等清醒后想重复,却办不到了。
杨信之洗净手,铺展宣纸,研开浓墨,焚上一炉龙脑香。此刻原帖在卜府,眼前并无对照,但他胸有成竹,不慌不忙,徐徐写来:
“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……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”
落下最后一笔,杨信之长出一口气,掷笔于地,哈哈大笑。
陆
雨小了一些,却还在下,天色阴沉沉的。码头边停靠着七八条船,除了打渔的之外,还有接客游览秦淮河的,以及过路的运货船。
杨信之打着伞,站在岸边张望,不断有船夫打招呼:“公子,要雇船吗?”
他选了个面生、带外地口音的船夫问: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松江府。”
“啥时侯走?”
“去集市上买点儿青菜和干粮,马上就开行。”
“我有事想去松江府,但行囊尚未及收拾,打算明天一大早再出城。你能等吗,我愿付两贯钱船资,伙食费另算。”
那船夫的货并不十分着急,捎带个客人多挣一份钱,何乐而不为,于是爽快答应,约好明日卯时六刻上船。
杨信之撑着伞离开码头,同时留意观察身前身后的街道。由于下雨,行人寥落,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没有人在跟踪自己。他松了一口气,前往卜府,向卜大学士奉上刚写就的《兰亭序》。
“好字,真乃绝妙好字!”卜居安激动得连捧书帖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,赞不绝口。
杨信之含笑致谢,待对方稍稍平静后,抱歉地说:“卜学士,昨夜雨大,学生不慎感染了风寒,暂请告退。”
“呀,竟有此事!杨老弟怎不早说?我这就叫养正堂的金老大夫来给你诊治。”
“不用麻烦,只是受了凉,驱驱寒睡一觉便好,我已经抓了药。”
“好,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,早些回去休息,待病好后老夫替你摆酒,哈哈哈。”
回到家,杨信之收拾起几件干净衣裳,从箱子底翻出两锭金元宝贴身藏好,再将散碎零钱装进小袋子,然后枯坐于书桌前。
等候总是漫长的,尤其是前途未卜的当口儿。尽管最初下决定时他已经预见到了危险,但并不等于愿意把性命搭上。
卜居安应该没这么快动手吧?明日清晨出得通济门,便海阔凭鱼跃了。要去哪里呢……安徽滁州县?
杨信之心头一热,有些后悔,三娘也是明天离开金陵城,那时或许就应该请求随她的船一起走……算了吧,当下自己身处险境,何必牵连她。
终于,天色暗了下来,夜晚降临。杨信之上紧门闩,锁好窗,勉强迷糊了两个时辰。五更敲过时醒来,他发现自己还活着。
他提起包裹,悄悄从后门溜出院子。雨后的凌晨格外清爽,天空仍旧深蓝,星星的光芒似隐未隐。这时,水上人家已陆续起床,一阵阵木桨声打破了秦淮河上的寂静。
船夫如约等候在码头旁,听见招呼后,放下踏板接客人上船。杨信之进入船舱,却发现有一个戴小帽的人在小隔间的床铺上侧卧着,面朝内壁。
“他是谁?”
“昨天你走后又来一个人搭船,到镇江府下。麻烦你俩挤一挤,可少算你二百船钱。”
杨信之不在意,催促船夫即刻启航,通济门水闸于卯时正开启,最好能赶在第一时间离开金陵城。
今天的运气似乎特别好,城门口空空荡荡,按规矩,所有出入城的船都要交税检查,所以往常大闸下总是排有很长的队伍。
但杨信之的心沉了下去,因为收税船的船头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潇洒文士——金陵府丞刘登何。
收税根本无需劳府丞大人亲自出马。
“杨公子早啊。”刘登何满面含春,友善地寒暄。
“刘大人早。”
两个兵丁跳上船,喝问:“什么货?”
“二十二匹粗绸,七箱茶叶。”船夫回答,拿出事先包好的三贯铜钱送上,还有一小块银饼当红包。
一名士兵接过,另一人骂骂咧咧地说:“他娘的,载客不用交税吗?”一边嚷嚷—边低头钻进船舱。
“这里面还藏着一个……咦,是女人?你为什么女扮男装?给老子出来!”
女子的惊呼声随即响起,似乎在与士兵拉拉扯扯。
“原来杨公子携美同游。”刘登何皮笑肉不笑地说。
上当了。想必卜居安在城门口、大车行和船码头都布置下眼线,昨天自己雇船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到了。姜还是老的辣啊。杨信之心中泛起苦涩,却反而镇定下来,他朝刘登何笑一笑,静待好戏继续往下演。
那名乘客被拖了出来,头上戴的小帽被打落,一头秀发披散,半遮半掩住天姿国色的脸。果然是女子,而且还是认识的女子—一卜府大小姐卜绣云。
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花小包裹,与士兵撕扯。突然间,包裹脱散,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东西。每个人都看得清楚,那是一些书帖,外表用精美的封套包装,其上或写《天马赋》,或标《中秋帖》,皆为珍贵的名人墨宝。
“表妹!你……你怎会在这里?这字帖是怎么回事?”刘登何故作惊讶地大呼,随即又转过头,目射寒光,“杨公子,你作何解释?”
杨信之笑道:“没啥好解释的,我认栽。败在卜公手下不丢人,只是没想到,他老人家竟肯拿亲孙女的名节出来做赌注,这狠劲不由小生不服。”
卜绣云身体一僵,停止挣扎,低着头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刘登何却羞恼交加,阴沉着脸怒喝:“来人,把这个诱拐良家妇女的狂生抓进衙门去!”
柒
“回老爷的话,小女子以前多次见过杨公子的字迹,心存仰慕。那日他来天水阁看书,于花园中与小女子偶遇,一番攀谈后,彼此情投意合,互许终身。前日里,爷爷说要将我许配给刘府丞,我自然不乐意,于是找杨郎商量。杨郎说,不如私奔,生米煮成熟饭。然后他从阁内偷拿了一堆字帖,让我带在身边,说出门在外开销甚大,万一缺钱可变卖。我俩约定昨天早上出逃,没想到却被抓。”
府衙大堂上,卜绣云一边哀哭,一边交代前因后果。
主审官为金陵知府杜岩,府丞刘登何当书记官,前大学士卜居安设座旁听,此外再无其他人。这桩事牵扯到卜家家丑,杜岩是卜居安的亲信门生,因此秘密过堂,以免老师难堪。
卜居安听罢孙女的供述,气得胡子直抖,暴跳如雷:“暗地里伤风败俗不算,当着众人面居然一口一个杨郎,真不知羞耻为何物!气煞老夫!”
卜绣云只一个劲垂泪,并不分辩。
知府杜岩急忙相劝:“老师息怒。令孙年幼无知,难免行差踏错,只恨杨信之饱读诗书,却干下这等无良的勾当。”接着转头喝问跪在地上的杨信之,“卜绣云所言属实吗?”
杨信之坦然回答:“没错,就是这样。事情皆因小生而起,其实我的主要目的只在偷取珍贵字帖,并无意于卜小姐。这些日子以来,我对她以礼相待,无逾矩之处。刘府丞,你大可放心。”说到最后,已带三分讥诮之意。
大堂上三男一女齐齐吃了一惊,卜绣云更是忍不住“啊”地叫出声,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杨信之。
然而,戏终归要演下去,杜岩拿起案头的一摞字帖,递交卜居安:“老师请看,这是不是贵府的失物?”
卜居安翻了翻,颔首道:“没错,正是天水阁藏书……不对,少了三本。听说这事后我清点了存书,冯承素临摹的《兰亭序》、赵子昂的《道德经》、苏东坡的《寒食帖》也不见了,但这其中没有。”
“有几本字帖由杨郎……杨信之随身携带。”卜绣云怯怯地说。
“哦,那三本字帖呀,确实被我藏起来了。”不等杜知府追问,杨信之就抢着道,“在我家里,可能藏在水缸底,也可能埋在槐树下,你们去找吧,不管在哪儿找到,我都画押承认。”
大堂内再_次沉默,这时侯众人开始明白杨信之的用意。
杨信之继续道:“我不想受皮肉之苦,所以老实招供了,因此也请大人们开恩,听说牢里面的日子不大好过,烦劳照顾则个。刘府丞,你可别因为我拐骗了你的未婚妻而挟私报复啊。”
对手如此识相,倒让杜岩等人哭笑不得,好比精心准备了一记重拳,却打到了空处。可惜呀,既有读书人的学问又具备市并光棍的忍劲和决断,若非牵连进这一场无妄之灾,此人在官场上肯定能混出名堂来。
知府大人心里惋惜,不觉摇摇头,命衙役将人带下。
当晚,刘登何果然来到大牢,说在杨信之家水井里找到一个油布包,里面是三本字帖。他拿出一份写好的口供,命令画押。杨信之二话不说签了字,按上手印,笑道:“行了吧?”刘登何竟有少许羞愧,不答话默然退出。
大人们还算守信用,给杨信之安排了一个干净的单间,伙食也不错。杨信之心想,能这样收场可谓不幸中的万幸,卜家要面子,拐带妇女必不至于入罪;偷窃未遂,最多判三年徒刑,或流放边关。更何况,自己在三娘那里布下了一枚暗棋,她会依约前来搭救么?
然而他料错了。几日后,突然有一个人找上门来。
捌
连九城,帝国疆域内每一个人都听说过的名字。
对于朝廷官员来说,他是皇帝亲信、大内总管、西厂提督;对于士绅来说,他是媚上欺下、陷害忠良、无恶不作的阉党;在江南老百姓心中,他是欺行霸市、征收苛捐杂税的王八蛋;甚至江湖人也畏之如虎,因为他绰号“千里搜魂万鬼号”,一十三式“大悲手”在武学名家Top10上排名第九。
当然,对于皇帝来说,他是一条好狗。这就足够了,其他人怎么看已无关紧要。
现在这个人就坐在杨信之的面前,风度翩翩,斯文白净,像个青衫文士。
在三更敲响的深夜里,狱卒和犯人都已经入睡,两名锦衣卫砸开了金陵府官牢的大门,出示腰牌提走杨信之,将他带到城南武定桥旁的豪华驿馆内。
“杨公子请坐。”连九城起身相迎,言辞间异常客气,“在下久仰阁下的书法,你写的那张‘天阶夜色凉如水,坐看牵牛织女星’的扇面,堪称书画双绝,齐贵妃十分喜欢。”
“学生一点微末之技,竟流传到宫中,不胜惶恐。”
“俗话说字如其人,我一向以为先生乃胸怀锦绣的浊世佳公子,如今却因偷盗和奸淫身陷囹圄,其中可有隐情?”连九城露出好奇的、不敢相信的神情。
杨信之惭愧地低下头:“唉,一念之差,悔不当初。”
连九城笑道:“杨公子不必顾虑,如有冤屈尽管申诉,不论幕后人有多大来头,咱家打苍蝇也打老虎。”
“连提督想多了,呵呵……”
杨信之话没说完,突然被连九城飞起一脚踹在当胸,登时连人带椅子飞出去,猛撞到墙壁上,又跌落在地。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霎时间,连公公像换了一个人,声音尖细中透着狰狞,眼神说不出的阴森可怖。
杨信之依然在笑,慢慢挣扎着靠墙根坐起,胸肋一阵刺痛,搞不好已经骨折。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来,他用袖子揩了一把,反弄得满脸都是血:
“连总管,你知道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骂你吗?其实卜居安和他的清流党人也不是啥好鸟,但至少坏得有型;而你太猥琐,就是个没种的小丑,哈哈。”
连九城摆了摆手,两名锦衣卫上前,将杨信之脸冲下缚在长板凳上,然后手脚反背着捆在一起,中间插入一条短木棍。锦衣卫转动木棍,绳子绞紧,杨信之的四肢被越掰越弯,骨头和关节发出“咔吧”声。他受不住剧痛,高声惨叫。
没多久,杨信之便昏厥过去。
锦衣卫用凉水泼醒他,继续绞,直到杨信之再次失去意识,如是几次,人已奄奄一息。
“这叫‘倒攒驴’,是西厂刑罚中最轻的一样。”连九城胸有成竹地笑,在长凳边蹲下,贴近杨信之的脸,“你是条硬汉子,我很佩服。我不晓得卜居安与你达成了什么交易,只想告诉你一声,为他卖命不值得。万岁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,我这次下江南,正是要对付他。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,只要你肯反戈一击,我立刻替你洗白名声,包你前途无量。”
“如何反戈?”
“‘黑蝙蝠’你听说过吗?”
“知道,他是江湖大盗。”
“黑蝙蝠”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盗匪,专在长江水道上作案,抢劫大商号的船或官家货物,普通行商却不动。这家伙有绝招,每次出手都能挑中最值钱的一条船,从满舱货物中取走最珍贵的一样东西,不管主人藏得有多隐密。他决不拿第二件,下手特别准,总在半夜行动,因此人称“黑蝙蝠”。
“六天前,黑蝙蝠劫了一艘货船,卜府的。”连九城意味深长地道,“他向来只偷贵重小玩意儿,这次却将水手绑住扔在岸边,把整条船开走。更有趣的是,卜居安得到消息后没报案,只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生闷气,把心爱的瓷瓶渚摔了。”
“哦,竟有此事?太奇怪了。”杨信之故作诧异。
连九城不耐烦起来,冷笑道:“别装傻,前一段时间你常出入天水阁,干了些什么勾当,大家心里都有数。一句话,你做还是不做?”
“承蒙连大人看得起,小可感激涕零。只不过,除‘倒攒驴’之外,听说西厂还有‘放风筝’、‘仙女献桃’等诸多新鲜玩意儿,在下进西厂走一遭,若不品尝个遍,将来出去后怎么跟街坊邻居们吹牛啊?”
连九城脸色铁青,倏然站起,一甩袖子出了房门。两名锦衣卫走上前,继续用刑。
那天夜里,武定桥附近的居民们通宵未眠,听着驿馆中疹人的惨叫,心中惴惴不安。到天色大亮时,声音渐渐低迷,也许那声音的主人已经失去了叫唤的力气。
但最惶恐的不是居民们,而是三位大人物——卜居安、杜岩、刘登何。杜岩得到消息,急匆匆地赶来求见连九城,以管辖权为由要求领回犯人。连九城祭出圣旨,冷冰冰地将他挡了回去。
三天三夜后,受刑者终于被放了出来,像一团人形烂肉堆在板车上,血从武定桥一路滴答到府衙牢房。许多金陵城市民都看到了这一幕。
玖
连九城似乎死了心,从此再也没有提审杨信之。日子缓缓流逝,天气一天天闷热起来,又一天天转凉。
终于有一天,判决下达,不是流放也不是徒刑,而是斩立决。
案子是刑部裁定的,连九城认为杨信之所偷字帖来自天水阁,而天水阁的所有藏书已捐献给朝廷,所以这不再是普通盗窃案,必须上达天听。
想想也在情理之中,《古今图书总汇》的进展不顺利,至今仍少有人捐献图书,万岁爷非常不高兴,需要找一只鸡来吓唬猴子们。
行刑的那天上午,杨信之被带入衙门的一间号房内。那里,有一位美丽的少女正在等候。桌子上摆着一壶酒、两只酒杯、四碟小菜。
“来,小女子敬你一杯。”卜绣云盈盈地斟满两杯酒,递给杨信之一杯。杨信之接过,仰头一饮而尽。
卜绣云以袖遮挡,也喝干了酒,然后放下杯盏叹息:“对不起,杨公子,我没料想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啊。”
“没事。”杨信之客气地回答,“从在天水阁上答应你爷爷起,我就有了最坏的打算。”
“当时你就猜到爷爷会下手?”
“卜公沉浮宦海数十年,岂是心慈手软之辈?事成后当然要灭口。采用这种方式更显巧妙,朝廷中人才济济,万一有人识破《兰亭序》是假货,可推脱说帖子经过我的手,与他无关。”
卜绣云勉强一笑,尽是苦涩之意。她盯着面前的某一点发愣,眼神茫然而涣散,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。许久,她摇摇头说:“是我出的主意。”
“哦?”
“还记得那夜我对你说的话吗?每天早上,我都会在绣楼上梳妆,眺望美丽的秦淮河,看一位清秀的书生在河边散步。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的字了,看到你的人,我很开心,人也像字一样俊俏呢。可后来,我发现我看的那个书生同时在看别人,我在楼上看着你,你在河边看着她。我想,你爱她就像我爱你吧,我想我得不到你了。我得不到的东西呢,别人也休想得到。就是这样。”
杨信之苦笑,感慨不已:“贪嗔痴三毒,众生难免。小姐的心思,我能理解。”
“但你的心思我却不懂!”卜绣云紧盯着眼前的人,目光灼灼,“你为什么喜欢她?”
杨信之耸耸肩,不在意地说:“若说得出为什么,就不是真喜欢。”
卜绣云哑然,沉默良久,又问:“你明知我们在陷害你,为何不向连九城告密?既能报一箭之仇,又可以飞黄腾达。”
“卜居安为的什么,我就为的什么。”杨信之淡然回答。
“男儿心如铁呀。”卜绣云忍不住赞叹和惋惜,“惜人复惜己。你们男人的鸿鹄之志,我们女人当真不懂。可是有一些傻姑娘,偏偏就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啊。”她说着,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瓷瓶,“这是‘一滴醉’,服下即死,算我的一点心意,使你免遭断头之苦。”
杨信之瞅了瞅瓷瓶,哂然一笑:“多谢小姐美意,不必了。从去年秋天到现在,一直没斩过人,金陵城的百姓等看戏都等得急死了,莫扫他们的兴。再者,有许多人花钱买我身上的货,若有毒就不能吃了。听说文德街豆腐坊的胡大婶预订了心脏,打算给傻儿子煮着吃。呵呵,如果我的心能让傻子开窍,懂得人世间的道理,我也算没白死。”
“好,我在春鹤楼预订了临窗的座位,观赏行刑。待你人头落地时,贱妾将饮下‘一滴醉’,陪郎君共赴黄泉。”卜绣云咬着牙,煞白的俏脸中透出一股子狠劲。
拾
今日秋高气爽,阳光明媚如春,可见要处决的恶徒确属罪大恶极,连老天爷也在高兴。
从衙牢到武胜门刑场,街道两旁挤满了看客,叫骂声、喝彩声不绝于耳,伴随着菜叶和泔水齐飞。今年江南风调雨顾收成好,因此街坊们出手大方,弹药中不乏新鲜的瓜果蔬菜。
杨信之抹掉挂在脸上的烂面条,嘻皮笑脸地大声喊:“他奶奶的,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傻秀才!”
人群哄然大笑。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青菜萝卜雨,以表彰杨秀才的幽默和胆气。
一行人就这么抵达刑场,时辰尚不到,按惯例将进行亲人送别仪式。杨信之十几岁时父母双亡,再无近亲,全靠邻居们接济养大。其中,成衣店的朱大娘宠他最多,几乎拿他当自己的孩子。
此刻,朱大娘端着一碗米酒颤巍巍地走到笼子前,还没张嘴,眼泪先扑簌落下,痛哭失声。
杨信之亦禁不住心酸,自被捕后第一次红了眼圈:“阿婆,我对不住您,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您!”
四周发出一片嗟叹声,人们记起了杨秀才的好,他平时热心肠,尽管字值钱,在古董铺里能卖好几两银子,但逢年过节替邻里们写个福字对联什么的从不推辞。唉,真是可惜了呀。
转眼午时三刻已到,知府杜岩提笔在签牌上打了个朱砂勾,掷于地下。站立两旁的巡捕齐声威喝:“斩!” “斩!”“斩!”一路传令下去,号炮三响,刽子手怀抱鬼头刀,走到木砧前。杨信之双手被缚在背后,跪在地上闭起眼,等待那一刻的来临。
刀迟迟没有落下,从空气中慢慢飘过来的,却是一股新鲜河水的味道——秦淮河的味道。
杨信之睁开眼,一双穿着草鞋的脚踩在面前;往上,是赤裸的、挽着裤脚的修长小腿。杨信之抬起头,徐三娘正冷冷地盯着他。
“你,为什么每天在河边看我?”她问道。
不知何时,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在行刑架下,广场上围观的上千群众没一人看清。
三娘双腿微分,手提青竹竿,稳稳地站立。四周士兵如林,刀枪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耀眼。
她旁若无人,只盯着杨信之:“你,为什么每天在河边看我?”
杨信之笑了起来:“喂,啥时候了还讲废话,你若有本事,就赶紧救我出去;若没本事,自己逃命要紧。”
三娘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,冷冰冰地瞪着他,突然间却也笑了,如百花齐放。这是杨信之与她相识以来,第一次看见那冰山般的脸庞上绽出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徐三娘探手一拍,行刑架和木砧台就像豆腐一样块块碎裂,轰然崩塌;再一拉,绑在杨信之胳膊上的麻绳就如面条般寸寸断裂;接着竹竿一挑,刽子手直飞到半空中,画出一道弧线摔落监斩台。台子上,杜岩、刘登何等大人物们被砸得歪七歪八,抱头鼠窜。紧接着,徐三娘又手起竿落,将四下里的护卫一个个挑飞,如同在秦淮河上挑鱼一样。
法场一片混乱,没等众人醒过神,三娘已经抓住了杨信之的胳膊,腾身而起。她蹿上大树,蹦上屋脊,跳过一间间民居,冲出武胜门,顷刻间去远了。
拾壹
长江边,碎石滩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
三娘将杨信之放下地,后者一边揉胳膊一边说:“你的劲儿可真不小啊。”
“少嘻皮笑脸!”三娘陡然间翻脸,冷笑呵斥,“看上去人模狗样的,竟然偷盗财物,勾引好人家的女儿,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。”
杨信之做个鬼脸,收起笑容,一本正经地学样说:“看上去蛮漂亮的一个女人,竟然是大名鼎鼎的‘黑蝙蝠’。说起偷盗,我跟你比起来,简直是小巫见大巫。”
“哼,你是如何识破我身份的?”
“通常往家里捎钱应该凑整数吧,送两干二百九十一文钱,再扣二十三文跑腿费,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样算账。于是,我故意用狂草写信,那字体即便读书人也可能认不全,但收你信的人居然没反应,这说明了什么?其实信的内容无关紧要,你们真正在意的只是其中出现的那几个数字。同时,每次写完信你都要仔细数两遍字数,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。”
“你知道那数字有什么含意?”
“自然是对应某本书上的字,以传递信息。一开始你说请药铺胡掌柜读信,我以为是《干金要方》之类的医书,可怎么研究都排不出有意义的文字。后来恍然大悟,你不识字呀,怎么可能根据这种书来编制密码?一定有更简单的方法。于是我想到一本书——《百家姓》,连文盲也能轻而易举地背完它,虽然全文仅五百六十八个字,但利用同音字也足够传递信息了。我把信中所有出现过的数字排列起来,两千二百九十一,二十三,以及信的总字数三十二,然后查阅《百家姓》,从头到尾正好对应一个名字‘车舒姜’。而就在你写信的第三天,一个叫‘车叔江’的船主被黑蝙蝠抢劫了,这难道是巧合?当然,我并不是从第一封信起就觉察到不对,直到你第三次写完信,又有劫案发生,我才警惕起来。经悉心琢磨,我发现船主人的名字总能与信中的数字相对应——你借捕鱼之机在城里的货运码头踩点,选中目标后用暗号通知同伙。”
“何止名字,信里面传递的消息多着呢。比如称呼以‘爹,娘’开头,表示船出秦淮河后往长江上游走;若以‘娘,爹’开头,则是下江南。”三娘颇有些自得地炫耀,然后沉下脸生气道,“你这个笨蛋,在最后一封信里故意用大写数字哄瞒我,自作聪明地乱写瞎写,害得我兄弟劫了一船没用的破烂书!”
“咦,当时你答应过要帮忙的,怎算哄瞒?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抢卜居安的书?”
“说来话长呀。”杨信之自嘲地晃晃头,解释道,“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皇帝,不喜欢读书人对朝政指手画脚,便挖了坑把他们埋掉,还烧书……”
“行了,你少他娘的废话,不就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吗,老娘虽不认识字,但不是白痴。”三娘不耐烦地打断。
“呵呵,那我就直说。皇帝老儿修订《天下图书总汇》,命士林捐书,正是与秦始皇打的同一个算盘,以编纂为名,把不顺眼的书毁去,让全天下人只读他一家之言。某些珍贵或异端的书被借去抄录后,只怕再也回不到原主人手中。大多数人心中透亮,所以尽管朝廷通告中说得天花乱坠,却根本没几个人愿意捐献……”
“切,有必要拐弯抹角吗?”三娘嗤之以鼻,瞧不起道,“皇帝直接下令将书交上去,你们这些软脚蟹读书人还敢反抗不成?”
杨信之笑答:“当然不敢。但万岁爷不想当秦始皇,却想学唐太宗,做一个千古明君。”
“哦,我明白啦。”三娘点头,“用我们江湖人的话来说,就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,好事儿全她娘儿们的了。”
“一针见血!”杨信之拍手喝彩,继续道,“卜居安被迫做表率捐书,心中极不乐意,因此找我伪造字帖,并将其他珍本运往别处收藏。那天晚上,我在卜府撞见卜家大小姐带人将书偷偷运上船,恰巧第二天你找上门写信.于是我用密码暗示了‘卜居安’三个字。之所以这样做,是猜测他事成后可能会加害我,打算以此为筹码同他谈判,可没想到连九城介入,令事情失去了控制。”
三娘疑惑道:“这就是我最不解的问题,为何你硬顶着不肯对连九城说出真相?”
“第一,天水阁藏有许多珍本孤本,如果卜居安被抓,严刑拷打下交代出来以至于珍本被毁,实在是整个士林的莫大损失;第二,那些书肯定送到了他的门生好友处代为保管,一旦事败,皇帝将以此为突破口,在江南士林中兴大狱打击异己,令无数人家破人亡。”
说着,杨信之怅然叹一口气,凝望着奔腾的江水悠然道:“皇帝希望全天下的人永远跪拜,我却想,至少得有一两本书唱唱反调,有那么一两个人的脊梁是直的。对了,你们江湖人不也喜欢以武犯禁、以侠犯上么?读书人和练武之人,胸中都该存一口气。”
必须承认,大部分女人是有一点点英雄情结的,即使日后她们会选择嫁给脑满肠肥的成功人士,但内心深处总埋藏着一丝少女情怀,就好像许多衣冠楚楚的男人也往往有二-个中二梦。三娘略微仰起头,看着身旁男人消瘦的面容,不禁心头发热,眼睛闪闪发亮。不过女人嘛,总喜欢口是心非,所以她装出轻蔑不屑的样子,骂道:“有病,自找罪受的犟驴子,真不该救你,哼。”
“是啊,你的确不该救他。”
毫无征兆地,一个尖细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
拾贰
连九城站在数丈远的地方,双手背在身后,江风鼓荡着衣袍,飘飘然有几分潇洒出尘之意。
“难怪你没出现在法场,.原来是躲起来暗中监视。”三娘道。
“卜居安伪造书籍欺君罔上,并勾结大盗‘黑蝙蝠’抢劫财物,托皇上洪福,今日咱家破获此惊天大案,收获不错。”连九城淡淡地说,眉宇间那一抹得色却掩藏不住。
三娘掉头对杨信之吩咐:“你上船逃,我挡住他。”杨信之退出七八丈外,却没再走远,站在一块大礁石下观战。
三娘双臂一分,青竹竿从中断裂,露出一柄锋利的细剑。
连九城视若无睹,依旧背着手好整以暇:“鱼龙三十六变,当年泰山玉皇顶,徐大侠力诛‘岭南狂魔’,观战的豪杰无不赞叹。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,有幸一睹其风采,仰慕不已。却不知这路剑法有几成传到了女儿手中?”
三娘冷笑:“只消半分,便能斩了你这妖魔鬼怪!”她紧握剑柄,凝神以待,用力之猛,使指节都发白了。
杨信之完全不懂武功,但旁观双方的架势,高下已分。三娘那紧绷的身体、严肃的神情,都显示出她已失去在秦淮河上捕鱼时的挥洒自如。
两人对峙,渐渐地,一股气流在连九城身周回旋,发出隐约的“嘶嘶”声,如婴儿啼哭,又如野兽哀鸣。
三娘心知不妙,却找不出对方的破绽,只好硬着头皮抢攻。她轻抖手腕,细剑倏地弹出,直扎敌人前胸,又快又准。
连九城却不直接招架,五指张开,朝侧面半尺虚空中抓了一把。登时,细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劲道吸住,偏离出去。
三娘急忙回力,顺势反切下路,但对方又是一记“大悲手”打在换招空隙处,她不仅没能命中目标,反而被牵引得脚步虚浮。
但凡高手对决,最重要的便是洞悉对手招式中的可乘之机。连九城把三娘的招式全部看破,每一招都发在她劲力虚弱处。“大悲手”的一道道真气在空中布下无形的罗网,三娘的“鱼龙变”剑法完全被克制住了,细剑就如同被网缠住的鱼,有劲使不出,越挣扎被缚得越紧。
诡异的景象开始呈现,连九城放出的气劲凝聚成实质,四周黑雾弥漫,变得昏暗起来,同时伴随着凄厉的呜咽,简直如同阎罗地狱。而数尺外阳光普照,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。
“千里搜魂万鬼号”,连九城的绰号果然贴切。他的“大悲手”可不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“大悲掌”,这里的“悲”,不是慈悲的“悲”,而是悲哀的“悲”。
杨信之只见一团浓重的黑气盘旋,两个激斗的身影在其中影影绰绰,那持剑女子动作滞重,将到强弩之末。他有些着急,可转念一想,自己大半个时辰前就该在法场上掉脑袋,如今能与佳人倾心交谈一番后再死,已了无遗憾。只可惜连累三娘枉送性命,盼她能侥幸逃走。
蓦然问,三娘被带得一个转身,站立不稳,被连九城劈面一掌,正打在肩头。她立刻扑跌出去,摔倒在地。紧接着,连九城凭空虚抓,三娘的身体又倒飞回来,他踏上半步,瞄准她腹部丹田发出致命一击。
这一击要废掉对手的武功,至于性命倒不急于取,可留着慢慢折磨审讯。
三娘人在半空,勉强挥剑横削敌人的脖颈,欲围魏救赵。连九城故技重施,用无形气劲牵引,然而突然之间,细剑出现微妙的变化,竟从难以想象的角度和线路滑动:三娘的身体凌空回旋,似鲤鱼跃龙门般夭矫腾飞,唰唰唰,一瞬间不知挥出多少剑。旋即黑雾散尽,两人分开,面对面站立,相隔七尺。
“好功夫,将书法融入剑法。第一剑是王献之的十三行《洛神赋》,飘逸轻盈如秋风入怀不可阻挡;第二剑却尽显颜真卿的厚重大气,堂堂正正;最后一剑是怀素的狂草吗?我有些不认得,果然是‘笔下唯看激电流,字成只畏盘龙走’。”连九城面露微笑,啧啧赞叹。
三娘气喘吁吁,一手提剑一手捂胸道:“武林中皆道‘鱼龙变’剑法有三十六式,却不晓得还有最后一变!金鳞岂是池中物,一朝得意上九重!”
“好,鱼化为龙,好,好……”
连九城说到半截,突然哑了。无数道血箭飚射,他的身体轰然坍塌,裂成几十个碎块,连内脏一起掉落满地。
眼见结局乍然逆转,杨信之又惊又喜,怔过之后,立刻飞奔上前紧紧抓住三娘肩头,连声问:“你怎么样,有没有受伤?”
三娘面上一红,微微用力挣开:“无妨,我是故意卖个破绽,受他一掌时已运气防备。”
“呵呵,我还以为你打不过他,白担心半天。”
“不,连九城的武功远胜于我。”三娘摇头道,“即便我刚从书法中悟出新招,也非其对手。‘大悲手’防守极严密,必须引诱他全力进攻,才能击破。”
“从书法中领悟招数?可你不识字啊。”杨信之不解。
“每次你写信时我都在旁边看,虽然不知道写了些啥,但你运笔时手腕发力的诀窍,却给了我颇多启发。使剑讲究腰、臂、腕三合于一,我击杀连九城的几招,就是创新了手腕的运劲方式,速度奇快、方位刁钻,使他抵挡不及。至于他说的王什么汁严什么亲,还念狗屁诗,我其实半点儿都不懂。”
“哈哈哈。”杨信之放声大笑,挺起胸洋洋得意地说,“喂,是我救了你的命,快叫师父。”
三娘“朴哧”一笑,翻个白眼道:“闭嘴,牛皮大王。”她拉起他的胳膊,纵身跃上渡口边的小船,俯身解开缆绳,船晃悠悠漂向江心。
“你打算去哪里安身?我送你一程。”
面对这难以回答的问题,杨信之百感交集,久久无语。终于,他脸上浮现出似悲似喜的神情。
“我从五岁入学启蒙,二十年有余,读书不下万卷……如今,该行万里路了吧。听说这长江发源于极西方的唐古拉山,最初只是岩石缝中一股涓滑细流,奔流千里而纳百川,终归大海,不如便溯流直上,去那雪山之巅、万水之源看一看。你愿意送我吗?事先声明,我可付不起船钱。”
这算是表白?三娘眼波流转,咬着嘴唇说:“那我们上路吧。”
木桨“哗啦啦”拨动江水,小小乌篷船驶向上游。此时江风浩荡,艳阳高挂,杨信之立于船头,不禁曼声诵道:
“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。
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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